刘心武说红楼才女

    迎春是“肌肤微丰，合中身材……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探春则是“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这就有很鲜明的区别。

    王熙凤出场也有肖像描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些人物的肖像描写，都是比较明确的，在各个古本个别字略有出入，总体没有很大的分歧。

    但是林黛玉就不同了，我的两位“红迷”朋友，因为两个版本的林黛玉眉眼问题，曾在我的书房吵得不可开交。

    《增评补图石头记》里说，林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这段文字令人不满，因为那时候林黛玉年纪很小，怎么会有含情目呢？

    又比如“庚辰本”里说，林黛玉是“两弯半蹙鹅眉，一双多情杏眼”。

    这是一个很平庸的写法，甚至可以说有点恶俗。

    我个人认为，周汝昌先生家族用两代人，56年时间精校出来的“周汇本”，是最符合曹雪芹先生原意的一个版本的《红楼梦》。

    周汝昌先生认可的描写是这样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这样就把林黛玉当时的眉眼形容的入木三分了。

    眉毛如烟，轻轻颤动，眼睛呢，像含着露水一样。

    《红楼梦》第一回就讲了，林黛玉是天界的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追随神瑛侍者下凡，要将一生的泪水还给贾宝玉。

    所以，她初见宝玉的时候，还不可能立刻就有一双多情的眼睛，这是后人妄改的诗句。

    但她当时已经有一双水灵灵的眼镜，里面泪水的储存量是相当丰富的，那时候泪水还没有落下来，所以是含着露水。

    林黛玉的眼泪是逐渐流淌，最后干枯的。

    她对宝玉的感情和还泪都是有渐进过程的。

    在曹雪芹的笔下，“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黛玉有着病态之美。

    那么这种美是否只是贾宝玉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并不被常人所赞赏呢？

    曹雪芹写人物不是只有肖像描写，他还善于用肢体语言来传达人物的情感，向读者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所以我们读《红楼梦》不能总是从一个概念出发，条条框框的，要欣赏整个文笔的流动。

    第二十六回写贾宝玉信步进入潇湘馆，对环境的描写是最生动、最成功的。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

    隔着碧纱窗，一缕幽香暗暗地透出，而窗内的林黛玉细细长叹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这是《西厢记》里的一句词，因为宝玉和黛玉曾在大观园的桃树底下偷偷读过《会真记》，也就是《西厢记》。

    所以林黛玉背熟了，情不自禁在睡完午觉后哼出了其中的一句。

    然后呢，林黛玉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

    这个肢体语言是非常朦胧而优美的。

    于是宝玉走了进去，黛玉知道宝玉刚才站在窗子外面，就难为情，就红了脸。

    于是又有肢体语言：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作睡着了。

    这时候，丫鬟婆子们进来了，就跟宝玉说，姑娘睡觉呢，您过一会儿再来。

    黛玉又舍不得宝玉走，就翻身坐了起来，一边整理头发，一边笑着说：“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啊？”

    此时的宝玉呢，早就被美得神魂颠倒，站都站不住了。

    你看黛玉的美丽，不只是五官美，更有一种气质和韵味，是一种动态的美。

    那么这种美，只有宝玉能认同吗？

    别的男性也会认可这种美丽吗？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怀恨在心，通过马道婆的邪门歪道，把王熙凤和宝玉都给魇了。

    贾府乱成了一锅粥，四大家族的亲戚们也都来探视。

    人来人往中，薛宝钗的哥哥，薛蟠倒是十分忙碌，他还有孝心，怕薛姨妈让人挤倒，又怕妹妹薛宝钗被外人瞧见，又怕小妾香菱叫人占了便宜。

    但是，随后就有一句：“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

    平日里，男女有别，就算是亲戚也见不到面，但此时亲友们都乱作一团，薛蟠才能瞥见林黛玉。

    薛蟠的审美观念是非常俗的，但他也觉得林黛玉风流婉转，美死了，所以他的心也膨化了，身体也变成了一块核桃酥。

    这能说明一个什么问题？

    说明林黛玉的美是雅俗共赏的，是连俗人也觉得非常好的。

    贾宝玉和林黛玉有着刻骨铭心的真正的爱情，但令人不解的是，曹雪芹却给贾宝玉安排了与其他女性或朦胧或暧昧的关系。

    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呢？

    之所以这样写，是生怕读者误会。

    一个误会是，贾宝玉在生理上远没有成熟，因此他是个幼稚的小孩，对林黛玉的感情也谈不上是爱情。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误会，那就是宝玉对林黛玉纯粹是精神恋爱，不是一种完整的爱情。

    更有人误会贾宝玉是同性恋，他不爱女人。

    所以曹雪芹很明确地通过一些情节，说明贾宝玉不是以上的这几种人。

    第一，贾宝玉的身心发展，都已经到了成熟阶段，过去的人十四五岁就可以结婚，三十岁就是半生，六十岁就是大寿，寿命普遍是比较短的。

    也就是说，贾宝玉已经是一个在性别认知上有自我定位的成熟男性。

    第二，贾宝玉虽然和很多男性有着深厚的感情，但他不是同性恋。

    他是想和自己爱的女人结婚的，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林黛玉。

    贾元春赐节礼时，只有给贾宝玉和薛宝钗的是完全一样的。

    里面都有红麝串。

    薛宝钗收到礼物马上就戴上了，宝玉看见了，于是想请她摘下来看看。

    当宝钗掀起衣袖，露出雪白的胳膊时，贾宝玉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遗憾。

    “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

    意思是，可惜现在长在宝姐姐的身上了。

    这是很重要的一笔。

    这说明贾宝玉不是一个滥情的人，虽然他有点泛爱，对同龄的女孩子都情不自禁的喜爱，但他真正想和谁过夫妻生活，想娶谁为正妻呢？

    除了林黛玉，没有第二人选。

    而且，贾宝玉也特别愿意与男性社会中的非主流的，社会底层的边缘人交往，并且尊重他们，赞美与肯定他们。

    这就是贾宝玉“反封建”的思想内涵。

    所以我说，《红楼梦》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主题不止于爱情，它的思考直达人生与社会的深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