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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 7Cs文惺网
文/李木生
杨绛曾经牢牢地记住了柏格森的一句话:人在当时处境中,像漩涡中的一片落叶或枯草,身不由己。就为了能够心只由已,她在六十多年间,远离漩涡,勇敢而又智慧地走在人生的边上。7Cs文惺网
这个“边”,就是边缘之边。1949年,有三个漩涡可以卷走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陆,台湾,欧美。她与丈夫钱钟书不去台湾,不赴欧美,自主地选择留在父母之邦的大陆。留下来,却自觉地边缘化,并不跳进漩涡里。这种自觉,当然是一种自知之明,更是一种对于身能由已的期待:想着安安分分“做驯顺的良民”,“坐坐冷板凳”,总可以安安生生“粗茶淡饭过日子”了。7Cs文惺网
但是事与愿违,残酷漫长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与血淋淋的现实,将他们一家卷入无人幸免的漩涡里。早早的,五二五三年,“三反运动”,就已经开始对于知识分子“脱裤子”、“洗澡”、“割尾巴”,而且是“人人过关”。自己先要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将脸皮撕破,“越是不要脸”才能“越显得觉悟高”;“既是知识分子,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点好处,全是是肮脏透顶,就要像“犯人”一样地被审查与“招供”;直到一个一个像“夹着尾巴”、“挨了打的狗”,不再敢有独立的思想(《洗澡》)。7Cs文惺网
这才仅仅是一个序幕,等到六六年她与丈夫共同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那可真是猪狗都不如了。丈夫的头被剃成十字花,自己的头被剃成了阴阳状,大牌子,高帽子,批斗,游街,鞭打皮带抽,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最经磨的还是人的血肉之躯”。同是知识分子的女儿阿媛与女婿德一,与爸妈一起遭受着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就是在战争年代也难以遭逢的苦难与凌辱。还有自己早已过世的父母,同样不得安宁,墓碑也被红卫兵砸了。一生也没嫁人的妹妹杨必,急性心脏病衰竭亡于睡梦中,也被怀疑自杀而被军医“彻底”解剖检查(《记杨必》)。尤其是女婿德一,成了她心上永久的伤痛。一个“和善忠厚”、可以让女儿托付一生的人,却被逼得自杀身亡。杨绛一字一字记下女婿德一最末一次相见时说的话:“妈妈,我不能对群众态度不好,也不能顶撞宣传队:可是我决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不知害人也不会撒谎,就得走上死路,这该是怎样的一个社会。一个母亲,这时候只能“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女婿德一,与那只在菜园里被人、狗围困绝望无路的兔子多么相似。那只兔子最后是一跃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给狗死死咬住。杨绛说:“在它纵身一跃的时候,我代它心胆俱碎。”(《干校六记》)德一是山东济宁人,我的老乡,只是不知道他的家人现在是否还会在心里埋着失去他时的哀痛?7Cs文惺网
真是“九蒸九焙”,普天之下,莫非漩涡。虽然无处可遁,可是杨绛与钱钟书一起,清醒地自别于漩涡,从意识的深处自外于漩涡,从而立定了心,让心由已,也为中国知识分子踏下了一条独特的路,一条“边缘”之路。就是在领导给他们分配了宽敞的住房、并不顾钱钟书的力辞而任命钱为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的时候,他们一仍如旧地清醒固守着自己的“边缘”立场,不热络、不上位。“这番捉将官里去”——这虽然是杨绛对于“钱副院长”头衔的戏谑,可一个“捉”字,不是活脱脱显示着他们对于漩涡的疏离与俯视吗?这是一个罕有的现象,在如此漫长以至于仍然看不到尽头的改造时空里,至始至终,清醒就没有离开过他们。7Cs文惺网
“解放以来,经过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当初了”——这就是杨绛在《干校六记》里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的总结。“人不能改造”,则是杨绛在《我们仨》里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改造运动所作的另一种结论。心性呢?“我还是仍然故我”。“仍然故我”,经过了六七十年、甚至七八十年的中国特色的岁月,有几个人能够毫无愧疚地说出“仍然故我”这四个字?有了这四个字,百岁时的杨绛才能淡然而又自信地回味自己的生命:“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这个香字,首先的,是要做到不跟着漩涡“歌功颂德”,也不随着漩涡祸害人。杨绛的高寿,起码是与这种无愧相连的。那次一生里只遇到一次的去天安门广场观礼的“政治待遇”(1955年5月1日),在她的笔下也只有“伟大感”与“渺小感”的起落,而自己竟成了“溅余的一滴红水”(《第一次观礼》)。7Cs文惺网
边缘并不是没心没肺,而是痛彻心肺。屈辱与折磨之后,“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杂忆与杂写》)。那个“辗”字,是会让人心头颤动的。在“五七”干校艰难的日子里,她与丈夫曾经重新考量过1949年自己的选择。结果是:如果再来一次选择,他们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什么?只因一个“爱”字。钱钟书常会轻轻吟起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杨绛说,他们舍不下的是“祖国”,这个祖国就是“伊”,而这个伊,“就是‘咱们’或‘我们’。尽管亿万‘咱们’或‘我们’中人素不相识,终归同属一体,痛痒相关,息息相连,都是甩不开的自己的一部分”(《干校六记》)。这是他们坚守“边缘”立场的力量所在,因为这个“祖国”不是什么主义,也不是什么政权,而是所有的同胞——“咱们”,“我们”。即使是罪,能够一起受也是一种福分。就是那只名叫“阿趋”的小狗的热情,杨绛也会切切地记念着。那是亿万人众都在热爱领袖的年代,被发配到干校的杨、钱,却冒着被批为“资产阶级情调”的风险,悄悄地将自己的友爱与同情放到这只小狗的身上。她一一记下小狗见到钱钟书时的情景:跳呀、蹦呀、叫呀,拼命摇尾巴呀,更用反复打滚表达自己见到钱钟书的“欢忻”。这是满含着感激的文字,并说“默存(钱钟书)大概一辈子也没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谁说我们世界级的大学者寂寥?看他受到了小狗阿趋多么热情的欢迎与爱戴。7Cs文惺网
有了这份谁也夺不去的爱,她一生所走的“边缘”也便与“逍遥”绝缘。因其位置的边缘,横看竖看,成岭成峰,也就更能冷静地看清真相。不仅看清,还敢于机智而又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杨绛在为妹妹杨必所翻译的世界名著《名利场》所写的序言中,总结萨克雷小说的主旨便是“描写‘真实’,宣扬‘仁爱”’。她的《洗澡》,《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无不在本着仁爱,写着真实。这些文字,不仅以仁爱之心记录着历史与心灵的真实,还以其文字的简朴,再现着她对于名利的蔑视。对比中国当代文坛上一批批被名利迷疯、而疯狂地饕餮着文字的怪兽们,杨绛的这些似乎不怎样“宏富”的文字,却具有着巨大的审美价值与不朽的品格。7Cs文惺网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实有着非凡的内力。早在青春时代,在日本人占领的上海,她就敢于冒着生命之虞,在凡过黄浦江大桥的中国人都要向守桥的日本兵鞠躬的时候,硬着头皮不鞠躬;等到坐车过桥、日本兵上车检查、乘客都要站起来时,她又基于反抗的心理迟迟才勉强站起;而当日本兵觉察她的怠慢用食指猛抬她下巴的时候,她“登时大怒……使劲咬着一字一字大声地说:‘岂有此理!”’。而今,她面对可以将亿万人吞噬的漩涡,仍旧挺直了腰板坚持自己的“人道主义”与“人性论”,并镇定地说:“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丙午丁未年纪事》)对于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的“洗澡”,她就在《洗澡》一书的结尾处,借着小说人物丁宝桂的嘴,痛切地说“洗伤了元气了!”这个被伤了的元气,是一个政权的元气,也是知识分子的元气,更是一个民族的元气。7Cs文惺网
英国诗人蓝德的《生与死》一诗,中国有十数个译本,我最喜欢杨绛的翻译:“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也是她“边缘”之路或日“边缘”人生的最好的注解。她坚持了一生的“边缘”之路的关节点在哪里?细细想来,杨绛先生在她晚年的著作《走到人生边上》一书的序言里,是透露了些信息的,边缘之路的灵魂便是“自己思考”,“思想的自由”。7Cs文惺网
这种思想的自由已是长期稀缺,甚至稀缺到视“思想自由”为怪物、为罪恶的地步。从王实味,到林昭,再到遇罗克、张志新……在思想自由的荆棘路上,斑斑的血迹依稀可见。可是,一个没有思想自由的民族,不是苍白的吗?面对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雾霾,我们不能不发出质问:我们的当代思想家在哪里?7Cs文惺网
1942年,三十二岁、“还没有愈来愈逼窄的边缘感觉”的钱钟书,写出了《写在人生边上》一书。六十五年后的2007年,九十六岁的杨绛,写下了《走到人生边上》一书。于是,在这条荆棘路上,就有杨绛与钱钟书,以“隐身”的形式走在人生的边上。哪怕社会成为一个巨大的“蛇阱”,隐身的杨绛却看到了蛇阱之上自由的飞鸟与蛇阱之旁池沼里自由的游鱼。她说他们夫妇有时会躲在家里“说废话玩儿”,两人各自企求着仙家的同一件法宝:隐身衣。只是他们的隐身衣,“料子是卑微。身处卑微,人家就视而不见,见而无睹”,就可以“摆脱掉羁束”,能够像野草野菜在荒凉的大地上开一朵小花,“报答雨露之恩,并不求人‘勿忘我’一样”(《隐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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