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在芦苇丛中，蹑手蹑脚地往前走着。他心里有一个让他激动不已的念头：要是能抓住一只野鸭就好了。他们一家，已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有吃一星点儿肉了。他和葵花早馋肉了，可他们没有对大人们说。大人们也早看出他们馋肉了，但他们没有办法。能有粮食吃，就很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吃肉呢?ChZ文惺网
青铜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片水泊。他走动得更轻了。他轻轻拨开芦苇，一寸一寸地往前走着。他终于看到了那几只野鸭。一只公鸭，几只母鸭，漂浮在水中。它们刚才可能去远处觅食了，有点儿累，现在将嘴巴插在翅膀里，正浮在水面上休息。ChZ文惺网
青铜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几只野鸭身上，一时竟忘记了葵花和牛。他就那样蹲在芦苇丛里，打着野鸭的主意。他想找到一块结结实实的砖头，突然砸过去，将其中一只击昏。可是，这里除了芦苇，就再也没有什么了。他又想：我手里要是有一张大网，就好了!他又想：我手里要是有一杆猎枪就好了!他又想：要是我在它们落下来之前，潜下水就好了!……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还是很痴迷地看着这几只无忧无虑的野鸭。ChZ文惺网
“它们长得真肥!”ChZ文惺网
青铜居然想到了一锅鲜美的鸭汤，一串口水从口角上滑落在杂草里。他擦了一下嘴，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还是没有想得起来，葵花与牛在那儿等着他呢!ChZ文惺网
葵花早已开始焦躁不安。她站了起来，朝哥哥走去的方向看着。ChZ文惺网
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变脸了，刚才还在明晃晃地照着芦苇荡的太阳，一忽闪，被乌云遮蔽了。绿色的芦苇，变成了黑色的芦苇。风正在从远处刮过来，芦苇荡开始晃荡，并且越晃荡越厉害。ChZ文惺网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葵花望着牛说。ChZ文惺网
牛一副困惑的样子。ChZ文惺网
看来，天要下雨。芦苇丛里有一种黑色而诡秘的鸟，每逢天要下雨时，就会叫起来，声音犹如夜间一个孩子在北风中哭泣，听了，让人脊背发凉，仿佛有一只带毛的冷手，在脊背上由上而下地抚摸着。葵花微微哆嗦起来：“哥啊，你上哪儿啦?怎么到现在还不回啊?”ChZ文惺网
那鸟似乎正在一边哀鸣着，一边朝这边飞来。ChZ文惺网
葵花终于坚持不住了，朝着哥哥走去的方向找去。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叮嘱牛：“你在这里等我和哥哥。不准吃篮子里的芦根，那是留给奶奶、爸爸、妈妈吃的。你要听话……”ChZ文惺网
牛望着她，扇动着两只长毛大耳朵。ChZ文惺网
葵花一边叫着“哥哥”一边朝前猛跑。ChZ文惺网
风大了，芦苇沙沙作响，像是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赶着她。她甚至听到了粗浊的喘息声。她大声叫着：“哥哥!哥哥!”然而，却不见哥哥的动静——她从牛身边跑出后不久，就已经在芦荡里迷路了!ChZ文惺网
但，她还不知道。她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却还以为在往哥哥那儿跑呢。ChZ文惺网
青铜感到身上一阵发凉，这才突然想起葵花与牛。他抬头一看天空，只见乌云翻滚，他大吃一惊，转身就往回跑。ChZ文惺网
那几只野鸭受了惊动，扑着翅膀，在水面上留下一路水花后，飞上了天空。ChZ文惺网
青铜仰脸看了它们一眼，再也顾不上它们了，呼哧呼哧地跑向葵花和牛呆的地方。ChZ文惺网
他跑回来了。但，他只看到了牛和那一篮芦根。ChZ文惺网
他伸开双臂，不停地转动着身体。可是，除了芦苇还是芦苇。ChZ文惺网
他望着牛。ChZ文惺网
牛也望着他。ChZ文惺网
他想，葵花肯定是去找他了，便一下冲进芦苇丛中，沿着刚才的路线，发疯一般地跑着，碰得芦苇哗啦哗啦地响。ChZ文惺网
他又回到了那个水池边。不见葵花的踪影。ChZ文惺网
他想大声叫喊，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掉转头，又跑了回来。ChZ文惺网
牛已经站了起来，一副不安的神态。ChZ文惺网
青铜又冲进了芦苇丛，一个劲地向前奔跑着，汗珠纷纷洒落在地。芦苇在咔吧咔吧地折断。在没完没了的奔跑中，他的衣服被裂开的芦苇割破了，脸上，腿上，胳膊上，被芦苇划出一道道伤痕。他奔跑着，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妹妹葵花：坐在大槐树下的石碾上的葵花，在瓜花灯下看书写字的葵花，用树枝在沙土上教他识字的葵花，背着书包蹦跳在田埂上的葵花，她笑着，她哭着……ChZ文惺网
一根芦苇茬几乎扎穿了他的脚板，一阵尖利的疼痛差点儿使他昏厥过去。这些日子，他吃的主要是野菜，身体已经很虚弱，经过一阵奔跑，早已精疲力竭。现在脚又扎破了。剧烈的疼痛，使他满身冷汗。他眼前一黑，踉跄了几下，终于跌倒在地。ChZ文惺网
天开始下雨。ChZ文惺网
雨凉丝丝地淋着他，将他淋醒了。他从水洼里挣扎起来，抬头看天空，只见一道闪电像蓝色的鞭子，猛烈地鞭打着天空。天空便留下一道伤痕，但瞬间又消失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天崩地裂的炸雷。ChZ文惺网
雨更大了。ChZ文惺网
青铜拖着血淋淋的脚，在大雨中挣扎着，寻找着。ChZ文惺网
而此时的葵花已经离他很远了。她已完全迷失了方向。她不再奔跑，而是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哭泣，一边呼唤着：“哥哥、哥哥……”她像丢失了什么，在寻找着。ChZ文惺网
每一道闪电，每一声炸雷，都会使她打一个哆嗦。ChZ文惺网
头发被雨水冲到脸上，遮住了她那双黑晶晶的眼睛。这些日子，她已经瘦了许多，雨水将衣服淋湿后，紧贴在她身上，人越发得显得瘦了，瘦得让人可怜。ChZ文惺网
她不知道，这芦苇荡到底有多大。她只知道，哥哥和牛在等待着她，奶奶、爸爸、妈妈ChZ文惺网
在家中等待着她。她不能停下来，她要走，总能走出去的。她哪里会想到，她正在向芦荡的深处走去，离芦荡的边缘越来越远。ChZ文惺网
茫茫的芦荡，已在风雨中，将这个小小的人儿吞没了。ChZ文惺网
青铜又回到了挖芦根的地方。这一回，牛也不见了，只有一篮子芦根。ChZ文惺网
他再次晕倒在水洼里。ChZ文惺网
雷在天上隆隆滚动，天底下，烟雨濛濛。ChZ文惺网
在大麦地那边，奶奶、爸爸、妈妈都走动在风雨中，在呼唤着他们。奶奶拄着拐棍，雨水将她的一头银发洗得更加银亮。老人十分消瘦，像一棵多年的老柳树，在河堤上晃动着。她呼唤着她的孙子孙女，但苍老的声音早已被风雨声盖住了。ChZ文惺网
大河里，嘎鱼穿着蓑衣，撑着小船，正赶着鸭子回家。ChZ文惺网
奶奶问他：“看见我们家青铜和葵花了吗?”ChZ文惺网
嘎鱼根本没有听见，他想将船停住细听，但那些鸭子在追撵雨点，一会儿已游出去很远了，他只好丢下青铜的奶奶，追赶他的鸭子去了。ChZ文惺网
青铜再次醒来时，雨似乎小了一些。ChZ文惺网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忽起忽伏的芦苇，两眼发直，一副绝望的样子。ChZ文惺网
找不到葵花，他也不会再回去了。ChZ文惺网
雨从他黑油油的头发上，不住地流到他的脸上。眼前的世界，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ChZ文惺网
他低下头去，脑袋沉重得像一扇磨盘，下巴几乎勾到了胸上。他居然睡着了。梦中，是飘忽不定的葵花，是妹妹葵花，是长在田里的葵花……ChZ文惺网
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牛的叫声。他抬起头来时，又听到了牛的叫声，并且这叫声离这儿并不远。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牛叫声响起的地方张望着——ChZ文惺网
牛正在向这里奔跑，所过之处，芦苇如河水被船劈开，倒向两旁。ChZ文惺网
它的背上，竟坐着葵花!ChZ文惺网
青铜扑通跪在了水洼里，溅起一片水珠……ChZ文惺网
雨过天晴时，青铜牵着牛，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芦苇荡。牛背上，坐着葵花。她挎着篮子，那里面的芦根，早已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一根根，像象牙一般的白……ChZ文惺网
粮船已在几百里外的路上了，但因长久干旱，河中缺水，水道很浅，船行驶得很慢。ChZ文惺网
大麦地人的裤带，在一天一天地勒紧。ChZ文惺网
青铜和葵花，两人的眼睛本来就不小，现在显得更大了，牙齿也特别白，闪着饥饿的亮光。奶奶、爸爸、妈妈以及全体大麦地人，眼睛都变大了，不仅大，而且还亮，是那种一无ChZ文惺网
所有的亮。一张嘴，就是两排白牙。那白牙让人想到，咬什么都很锋利，都会发出脆响。大麦地的小孩走路，不再像从前那样蹦蹦跳跳了。一是没有力气，二是大人见到了，就会叫道：“别再蹦跳了，省省力气!”“省省力气”，实际上就是省省粮食。ChZ文惺网
大麦地有点儿萎靡不振。ChZ文惺网
大麦地人说话，声音有点儿病后的样子。大麦地人走路，东倒西歪，飘飘忽忽，更像病人。ChZ文惺网
但天气总是特别好，每天一个大太阳。草木也很繁盛，处处苍翠。天上飞鸟成群结队，鸣啭不息。ChZ文惺网
但这一切，大麦地人都无心观赏，大麦地人也没有力气观赏。ChZ文惺网
孩子们照样上学，照样读书。但朗朗的、此起彼伏的、充满生机的读书声，已经大大减弱了。孩子们想将课文读响，但却就是读不响。瘦瘦的肚子，使不上劲，让人很着急，一着急，还出虚汗。饿到最厉害时，想啃石头。ChZ文惺网
但，大麦地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显得很沉着。ChZ文惺网
青铜一家人，没有一个会哭丧着脸说：“我饿。”即使晚上一顿饭不吃，也不会说：“我饿。”ChZ文惺网
他们还把家，把自己收拾得比原先还干净。青铜与葵花走出去，永远是干干净净的面孔和干干净净的衣服。奶奶像往常一样，总往河边跑，用清水清洗着她的面孔与双手。她将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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