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汤汤。RsC文惺网
一口黑漆棺材,乌溜乌溜,光泽闪闪,从容不迫地在水面上漂流着。它的漂流,大概已经有一阵时间了,但此时还未漂入油麻地人的视野。宽大的棺盖上,清一色,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黑底子衬着,犹如一团一团柔软的雪。它们安静地,或立着,或蹲着,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RsC文惺网
苍蓝的天底下,除了一线露出水面的黑色大堤,满眼是水,无边无际的大水。RsC文惺网
那大堤,像一条硕大无比的大鱼之脊,风起水晃之时,似乎还神气活现地在水中摇摆着向前缓缓游动。RsC文惺网
油麻地镇已于今天凌晨被大水彻底淹没。RsC文惺网
事情虽然刚刚过去不久,但镇里的人却已记不太清楚朝大堤上逃难的情形了。当时的局面极其混乱,惊恐万状,一片哭爹叫娘的呼喊声,伴着风声、雨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夜空下。豪雨昼夜不歇,倾倒了三天,犹如天河崩溃。河水暴涨,上游大堤终于抵挡不住嘶叫着的汹涌激流,顷刻间轰然瓦解,激起一片水雾,然后大水呼啸着,一口气奔泻了几十里地,张牙舞爪,摧枯拉朽,歇斯底里扑向了油麻地。水声隆隆,犹如雷鸣。一直处于警觉之中的油麻地人知道,用不了多久,大水就将吞噬一切,于是开始仓皇逃离。房屋、牲口、家什、庄稼,一切都顾不上了,抓到什么是什么,扯住什么是什么,心疼地,伤心地,绝望地,惶恐地,依依不舍地,并不无兴奋地向镇后的大堤上逃去。几条泥迹斑斑的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人群里乱跑,汪汪乱吠。一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却嗷嗷大叫,激动不已。等全村人全部撤到大堤上后不久,天已大亮,人们看见,从天边涌来的大水,如成千上万只白鹅,拍着翅膀,乱窜乱撞,挤挤擦擦,正铺天盖地地扑向油麻地。RsC文惺网
油麻地人已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如此壮阔的大水了。RsC文惺网
人们遥望着镇子,只见那些房屋像滑倒了的巨人,企图坚持着稳住自己,但打了几个踉跄之后,终于还是颓然倒下了———倒下之前,它们慢慢膨胀开来,变成惨然笑靥,望着各自的主人,然后如烟如梦,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在水雾弥漫的空中。RsC文惺网
一切归于平静。RsC文惺网
大堤上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房屋、牲口、家什与庄稼的毁灭,于是到处响起叹息声与哭泣声。各种各样的哭泣:啜泣、呜咽、抽抽搭搭、暗自落泪、杀猪一般的号啕……哭声大部分出自女人与孩子。其中也有男人的哭声。男人似乎天生不善哭泣,其声不似人声倒似鬼哭狼嚎,不堪入耳。但正是如此哭声,却更能撕心裂肺。小孩们,却并不理会这些哭声,只管在大堤上无忧无虑地又蹦又跳,觉得这大堤真是个好去处。RsC文惺网
悲哀渐去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埋怨。丈夫责怪妻子无用,逃跑时连床被子都没抱,妻子责怪丈夫逃跑时只顾自己,丢下孩子兔子一般跑掉了。老人抱怨子女,子女抱怨老人。其间,镇东头陈三老两口的争吵引来许多人围观。陈三的老伴指着一片大水,冲着陈三:“老狗,你还不如跳河死了哩!放着一头膘肥肉壮的大牛你不牵,抓了一把破榔头,撇下我,就像后边有人杀来了,一溜烟,跑了!”陈三很尴尬,站在那儿,低头瞧着手中的榔头。他已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抓了一把一钱不值的榔头就跑出了家门。“要这榔头干什么用呢?”他想。许多人看到陈三的样子,就笑,笑得陈三很不好意思,自己也笑了。陈三笑得很可笑,嘴角还流出一长串口水。陈三的老伴也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继而哭泣起来。众人笑不下去了,心头起了悲哀,像被秋风吹着一般。陈三依然抓着榔头站在那儿:“怎么抓了把榔头就跑了呢?要榔头有什么用呢?”他有点儿想不明白。陈三的老伴突然冲上来,从陈三的手中夺下榔头:“活死人,你要用榔头砸你脑瓜子吗?”陈三争辩道:“我手边就只有榔头!”随即又小声嘀咕着:“我也不知道这榔头怎么就跑到我手上来了?”陈三的老伴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到水边,身子一个旋转,奋力一掷,将榔头抛入大水。RsC文惺网
榔头沉没片刻,慢慢浮出水面,远看,像一颗被剃光了头发的黑色头颅。RsC文惺网
陈三的老伴随即瘫坐在大堤上,望着一片汪洋,手使劲拍着地面,哇哇大哭起来。RsC文惺网
人们不言不语,一一走开了。RsC文惺网
细雨中,大堤上的人开始惦记起以后的日子。各家各户倒也都提前在大堤上准备了一些临时度日的东西。木料、竹竿、席子、油毡,本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的,几个小时之后,就都变成了一座座低矮的窝棚。到了中午,大堤上竟然升起了好几道乳白色的炊烟。那炊烟,如长长白发,袅袅飘动,飘进树林,飘到水上,很令人感动。哭泣声渐渐停止,还不时地传出微带苦涩的笑声。RsC文惺网
大堤上人来人往,竟然像在节日里。RsC文惺网
大雨实际上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减弱,此时,已经变得细瘦而柔和。RsC文惺网
疲倦袭来,不少人目光呆滞地坐在窝棚门口,打着哈欠,那样子与平日坐在家门口歇着,也并无太大区别。RsC文惺网
上游大水已经得到释放,该漫的漫了,该淹的淹了,水流开始变得平缓,冲天喧嚣已经变为低声吟唱。RsC文惺网
镇子已经不见,只有镇外几架高大风车的三两根桅杆还能见着。堤岸边的芦苇,只剩下穗子,勉强在水面上摇曳,仿佛无数双求救之手在天空下徒劳挣扎。浩浩荡荡的水面上,不时漂来一些来自上游的东西:一扇门,一条翻了的小船,一头淹死了的牛,一张床,几只不知家在何方的鸭子……各种各样的飞鸟,突然失去了落脚之地,在水面上焦急地飞翔着,哀鸣着,飞久了,双翅累了,只好落到大堤上或大堤上的树上。这时,就会有几个孩子跑过去企图捉住它们。受了惊扰,它们又只好扇动疲惫的双翅,再次飞到水面上,其中有些衰老了的或是还没有长硬翅膀的,也许飞着飞着就坠落在了水中,然后,可怜地拍打着潮湿的翅膀,终于再也不能飞上天空,只好随流水去了。RsC文惺网
那口默默无言的黑漆棺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这段水面上,正不无诡秘地向这边漂来。RsC文惺网
午后,虽然不见太阳,但天空却没有厚重的云彩,天变得明亮起来。雨还在下,在水光的映照下,细细雨丝,银光闪闪。雨落在水面上,十分轻盈,不细看那一圈一圈的细密波纹,竟见不到它落下的痕迹。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那雨丝也就越发地闪闪发亮,像春蚕于露水清晨刚刚吐出的新丝。太阳偶尔一照,银色的雨幕上,就会抹上一道耀眼的亮斑,仿佛一枚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摇晃了一下,忽闪了一下。RsC文惺网
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远处的水面:“那,那是什么?”RsC文惺网
几个人听见,同时抬头看去,其中一个先看清了,自语着:“那,那不是一口棺材吗?……是棺材,是棺材……”随即大声叫道,“一口棺材!”RsC文惺网
窝棚里的人或探出脑袋来张望,或跑出了窝棚,无数双本是木讷无神的目光,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远方的水面……RsC文惺网
黑漆棺材,借着轻风与水流,缓缓地漂了过来。它高高大大地漂浮在苍苍茫茫的大水之上,庄严而肃穆。仿佛是被人驾驶着似的,它在向这边漂过来时,始终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似乎早已设定好了的航向。当它身边的朽木败枝没头没脑地滚滚而下时,它却显出一派安宁与处变不惊。RsC文惺网
它像行驶在河流上的一艘船,这船的船首高昂着,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气势。RsC文惺网
一个眼尖的孩子说:“棺材上落了一群鸽子!”RsC文惺网
另一个眼尖的孩子说:“一群白鸽子!”RsC文惺网
瞎子范烟户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无声。他的面孔微微上扬,朝着棺材漂来的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样黑暗的瞎眼,龇着白牙,在人群的背后突然说道:“是杜元潮的棺材!”RsC文惺网
人们的脊背上就像刮过了一道肃杀的凉风,都扭过头来看范瞎子。RsC文惺网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来的方向,此时,双目比棺材还黑。RsC文惺网
棺材在人们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庞大。RsC文惺网
范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牙一龇一龇。过了一会儿,眨巴着瞎眼,又说道:“里头还躺着一个人呢,谁?杜元潮杜书记。”RsC文惺网
这回是肃杀的凉风刮过了人们的心头。RsC文惺网
“他头朝东,脚朝西,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笔管直溜地躺着。”RsC文惺网
屠夫朱小楼愤怒了:“瞎子,别瞎说!”RsC文惺网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却笑得人们有点儿毛骨悚然。RsC文惺网
棺材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可拒绝地突兀在人们的视野里。RsC文惺网
这群散乱地落在棺盖上的白鸽,此时神色有点惶惶不安,一只只皆作出一副随时要起飞升空的样子。RsC文惺网
黑棺、白鸽,无声地穿行在银丝样的雨幕里,成了单调、寂寞的茫茫大水之上一道叫人心里豁亮、为之一振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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