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第三章枫雨下篇

尖利的疼痛不时地袭击着已经变得很虚弱的程瑶田。他希望四个年轻人能够注意到他，将他放到地上。但，他又不想开口，更不想用呻吟声来唤起他们的怜悯。UfR文惺网

疼痛到极致时，便是麻木。UfR文惺网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只正在云彩中飞行的鸟。他想飞翔，他渴望着飞翔，飞入云端，飞入天堂。UfR文惺网

后来，他再一次地昏厥了过去。UfR文惺网

他似乎是被谁碰了碰醒来的———醒来时，已近黄昏。UfR文惺网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个男孩，站在一张凳子上，双手托着一只粗瓷大碗，碗中装满了清凉的水。UfR文惺网

他终于看清了孩子的面孔：杜元潮。UfR文惺网

四个年轻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祠堂。UfR文惺网

杜元潮踮起脚尖，将碗送到了程瑶田的嘴边。UfR文惺网

焦渴的程瑶田将干裂的嘴巴凑过来，他立即闻到了水的气息。他将脑袋用力下钩，将嘴伸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UfR文惺网

随着碗中水位的降低，杜元潮高高托着碗，双脚越踮越高。UfR文惺网

程瑶田头也没抬地一口气将碗中的水喝尽了。他的脑袋从大碗中抬起时，短短的、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的胡须上，挂满了水珠。UfR文惺网

杜元潮从凳子上跳到地上。UfR文惺网

程瑶田说：“回去吧。”UfR文惺网

杜元潮站着没动。UfR文惺网

“回去吧。”UfR文惺网

杜元潮拿着空碗转身往祠堂门口走去。UfR文惺网

“你停一下。”UfR文惺网

杜元潮转过身来，望着脸色已经好了一些的程瑶田。UfR文惺网

“孩子，去看看采芹吧。”UfR文惺网

杜元潮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往门外走。UfR文惺网

程瑶田补充了一句：“看看采芹她写字了没有。”UfR文惺网

杜元潮大步走出了祠堂……UfR文惺网

雨在下着。杜元潮走过一棵一棵枫树———枫树下，雨要小一些，或者干脆没有雨。UfR文惺网

他直接去了采芹家。UfR文惺网

门敞着。反正程瑶田已被抓走了，程家的人反而不那么恐惧了。一家人有的只是担忧与一番掩饰痛苦的平静。UfR文惺网

杜元潮出现在门口时，采芹竟然真的在写字。UfR文惺网

家中没有一张桌子，采芹将一张椅子当桌子，双膝跪在地上，字写得十分的认真。UfR文惺网

像从前一样，杜元潮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惊动她。UfR文惺网

采芹感觉到了门口有人，掉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笔。由于时间跪久了，双腿发麻，她在站起时，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在地上。UfR文惺网

在很短的时间内，采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看了一眼杜元潮，然后害羞地低下了头。UfR文惺网

杜元潮也低着头。UfR文惺网

采芹的母亲走过来，招呼杜元潮：“进屋里来吧，外面还下着雨呢。”UfR文惺网

杜元潮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UfR文惺网

晚上，正在油灯下写字的采芹，忽然听到了门被轻轻撞击的声音，直起身子，仔细听着，然后对母亲说：“你听!”UfR文惺网

采芹的母亲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正向门口走过来。UfR文惺网

门被撞击后，一下一下地颤动着。UfR文惺网

“谁?”采芹的母亲问。UfR文惺网

没有回答，门还在被轻轻撞击。UfR文惺网

采芹的母亲拉开门闩，将门打开。UfR文惺网

借着从屋里射出的不明亮的灯光，采芹与母亲一同看到的，是一条长桌。并且，她们很快认了出来，是她们家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UfR文惺网

长案像自己长了腿一样，在缓缓往屋里移动。UfR文惺网

采芹与母亲同时蹲了下来，她们在桌面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她们认识这对眼睛：杜元潮!UfR文惺网

杜元潮用他的脑袋与双掌撑起这条长案，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来到采芹家。此时此刻，他已汗流满面。UfR文惺网

采芹与母亲连忙用手托住了长案。UfR文惺网

长案的四条腿在屋里慢慢落在地上。UfR文惺网

杜元潮从长案下钻了出来，抹了一把汗，掉头走出门去。UfR文惺网

采芹追了出去。UfR文惺网

杜元潮往前走着，然后渐渐消失在黑暗里。UfR文惺网

雨大了起来，采芹哭了，眼泪流下时，与雨水相融，便再也分不出泪水与雨水了。UfR文惺网

这一年，雨水充沛。说是充沛，但又不是那种猛虎下山、暴兽出林的下法，而是温和地、均匀地、丝丝拉拉地下着。说是有雨，人们照样不在乎地在路上行走，在田里干活。说是没雨，在外面走上半天，也会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般。从枫树展叶始，这样的雨，就在下，刚要停息，西边天空，那淡墨样的云，又会柔和地垂挂下来，还未等地干，雨又下起来了。就这样地，一直下到枫树叶开始变红。UfR文惺网

这一年，油麻地五谷丰登，人丁兴旺。UfR文惺网

庄稼成熟时，满眼的金，满眼的银。UfR文惺网

家家有土地，人人有劲头。油麻地从未有过如此的快乐，如此的兴奋。人们被一张金光闪闪的无形的巨网联结了起来，一切都被重新安排、重新组织了，连歌声都是如此。以往的油麻地的歌声，是零散的，色情的，颓废的，甚至是无耻的。然而，现在的歌声被汇集到了一起。场院上，经常是全村的人集合在一起，在统一指挥下用各种各样的嗓门，尽量咧大嘴巴，尽量面孔朝上，尽量往高里扯，合唱声震天动地，并且都是一些简洁而直率的新歌，能唱得世界大放光明，能唱得山青水绿、百鸟朝阳，能唱得眼中泪花盛开犹如璀璨的钻石。UfR文惺网

天也大，地也大，无一样不大。UfR文惺网

柳家二傻子跟着兴奋，那根似乎变得更为粗壮的“桅杆”常是撑得风帆饱满，不知害臊地在人群中乱顶乱挤。见了姑娘小媳妇，竟然不要脸地双手端“枪”，嘴角流涎，色迷迷地笑着，叫着。UfR文惺网

就这样子，到了枫树叶一片一片皆红透了时，一切慢慢地稳定了下来。UfR文惺网

油麻地办起了油麻地历史上的第一所小学。李长望说：“油麻地的孩子必须一个个都是读书识字的人。谁敢将娃憋在家里放牛放鸭不让上学，我敢用皮带抽他!”UfR文惺网

学校盖在离镇子有一段距离的风水宝地之上。UfR文惺网

油麻地与程瑶田似乎不共戴天，但油麻地对采芹却是宽容而怜悯的。在上学问题上，采芹与所有穷人的孩子一样，享有同等的权利。从前，采芹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接触不算很多。UfR文惺网

当油麻地的孩子头顶一片蓝天，在村巷与野外到处奔跑玩耍时，采芹的活动范围一般不超出程家大院，只是在杜元潮住进大院之后，她才常常跟着杜元潮跑出大院。采芹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像是被晶莹的白雪洗出来似的，她无法站到那群整天泥猴一般的孩子们中间。她一旦出现，孩子们就会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而一旦她走过来时，他们就会很识相地闪出一条道来。每逢这时，采芹眼中有的只是惶惑与寂寞，并不快乐。当程家大院出现杜元潮时，那日子才一天一天地变得生动与有意思起来。现在，她要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整天混在一起了，这是她所渴望的。然而，她很快感觉到，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接纳她。他们似乎得到了一个无声的指令，在联合起来疏远她。她成了一朵云———惟一的一朵白云，在空无一物的天上，空悠悠地飘着。她成了一只鸽子———惟一的一只白鸽，四周是莽莽苍苍的林木，倒也有许多飞翔的鸟类，但都不与她同类，她只能独自飞行，听双翅在空气中划过时发出的寂寥之声。UfR文惺网

只有两个孩子会不时地与她同行，一是杜元潮，一是邱子东。UfR文惺网

疏远并没有能够满足油麻地的孩子们的欲望。他们对采芹有一般莫名的恼怒，甚至是仇恨。原先，他们够不着她，而现在，她忽地失去了飞翔能力，一下跌落在了他们中间。她还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洁白无瑕，那么的与众不同，这很让他们生气，气得牙根子痒痒的。UfR文惺网

这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采芹正独自一人往家走着，一群早走在前面的孩子将她拦住，为首的是李铁匠的儿子李天猴。原先没学校，即使有学校，也念不起，李天猴上学念一年级时，已十五六岁了。比他小的男孩在河里看见过光屁股游泳的李天猴，然后爬上岸，很神秘地说：“李天猴那儿已长毛了。”李天猴听到了，爬上岸，自己低头仔细看了一阵，然后很骄傲地说：“真的哎!”那时候，像李天猴这么大的才上学的有的是。他们高高大大地走在一群比他们矮一头两头的孩子中间，样子显得十分滑稽。这些显得笨拙的大孩子，是没有几个肯将心思用在学习上的。UfR文惺网

李天猴直挺挺地躺在路上。UfR文惺网

高高矮矮的男孩女孩们则远远近近地站着。UfR文惺网

采芹走过来了。UfR文惺网

李天猴死人一般，动也不动。UfR文惺网

采芹放慢了脚步，下意识地前前后后地眺望着。UfR文惺网

杜元潮与邱子东还没有走过来。UfR文惺网

采芹几乎是以挪动的方式行进着，在离李天猴一米远处，她停住了。UfR文惺网

一个小女孩轻声说了一句：“小地主!”UfR文惺网

许多女孩跟着轻声说：“小地主!”UfR文惺网

采芹低下了头。UfR文惺网

李天猴突然翻身，从仰卧改为趴在路上。他抬起头翻起眼皮，朝采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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