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一处，水声大了起来。采芹忽然一惊：船要行出河口入大河了，油麻地马上就要被抛在后面了。她的心一阵慌乱，一阵空洞，并在此刻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个人正站在河湾处。B93文惺网
她不由得轻轻地撩起布帘的一角，向外观望。透过雨幕，她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他站在荒凉的河湾处，他的四周，野草连绵，他的身后是一棵落尽叶子而赤裸着的苦楝。河口风大，直将他潮湿的衣服吹得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他本来就不算健壮，此时看上去就越发的显得单薄。他浑身上下皆已湿透，头发被雨水所冲，有几缕顺雨水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与左眼。他大概已站在这里等待多时了。B93文惺网
采芹不由得一阵心疼，眼泪扑簌扑簌滚落下来。B93文惺网
朦胧中，她又看见了那口七月荷塘：清风徐徐，荷叶田田。B93文惺网
大风中，杜元潮像一棵没有根柢的树在摇晃着。B93文惺网
似乎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了范烟户的更见苍老的歌声：前面来到清水湾，只见双雁戏沙滩。B93文惺网
雄雁一翅飞千里，雌雁难过万重山……B93文惺网
采芹一下放下了布帘，等她再次撩开布帘时，杜元潮连同油麻地已消失在茫茫的雨烟中。B93文惺网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雁的哀鸣。采芹微微仰起面孔向天空看去，只见一群大雁正在雨中缓缓飞行。它们的飞行，很像是一枚一枚梭子在千根万根的银纱中穿行。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但它们却仍然划动翅膀，沉稳地向前飞着，在这万丈高的雨幕里，既显得悲凉，又显得十分的优美。B93文惺网
季节到了，它们必须远飞。B93文惺网
天荒荒，地荒荒，岁月也荒荒。B93文惺网
自从采芹走后，程瑶田的心野之上，就再也没有一星绿色。枯草连天，风去天净，万里的荒凉。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多，倒也没有什么悲苦，但孤寂却从四面八方如大河上升腾起来的雾，越来越浓地包裹着他苍老的躯体，更包裹着他苍老的心。B93文惺网
他一日里头的大部分时光，就是躺在床上。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天色阴霾，无论是月白风清还是月黑风高，心境却是一样。他觉得小小的茅屋，是漂在茫茫大水上的一叶扁舟。天也沉，地也沉，惟独这小舟轻，他的身子也轻，轻如一缕烟。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无所谓讨厌还是不讨厌，只是这样觉得。他动也不动，任这小舟在烟波浩淼的大水之上莫辨方向地漂去。B93文惺网
路远，大多又是水路，采芹难得回来一次。即便是回来了，也没有多住。程瑶田总是一个劲地催她回去：“该回去了。”采芹说：“我再住几日。”程瑶田说：“这不好。”采芹说：“也没有什么不好。”程瑶田说：“当然不好，你已是枫桥那边的人了。”采芹的眼中便有了B93文惺网
眼泪，那一刻，就觉得这茅屋、这整个的油麻地都有点儿生。走时，她总是坐到床边，用一只手抓住程瑶田的一只薄而软的手，用另一只手在程瑶田的手背上轻轻抚摸，轻轻抚摸，就会有眼泪掉在她手所抚摸的那只有暗黑的老人斑的手背上：“我不该出嫁的。”程瑶田说：“傻话。”B93文惺网
采芹一走，这茅屋便又再度漂流起来。B93文惺网
阳光透过窗棂，他便迟缓地想像着阳光照在河上的样子、照在芦苇上的样子、照在田埂、风车与晒场上的样子……月临窗户时，他的想像似乎要比白天更清晰一些也更敏捷一些。B93文惺网
他似乎看到了月光下的如无数小山连绵而去的果园、河上行过的朦胧如影子一般的帆船、芦花四飞的芦荡……有时，心思会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往日繁华时光，一阵兴奋与满足之后，他告诉自己：不必去想这一切，这一切都已成昨日，回忆起来，只会徒生许多悲伤，不如去想想油麻地的天，油麻地的地，油麻地那一番四季各不相同的风光，尤其是油麻地的雨———那雨，才叫风情万种哩!B93文惺网
说醒着吧，有几分睡的模糊;说睡着吧，又有几分醒的清楚。B93文惺网
冬天到了———油麻地最显空旷与开阔的季节到了。B93文惺网
对于程瑶田来讲，此时不仅是孤寂，还有越来越浓重的寒冷。尽管采芹出嫁前，早已给他准备下软和的新棉被，但将它盖在身上时，依然会感到满屋寒意。他觉得今年这个冬天，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的风都要强劲与寒冷。深夜，风掠过早脱尽叶子的枯树梢头，其声悲切，令人伤感，甚至还有几丝恐怖。他开始变得有点儿不安，在心中企盼风停息下来，黑夜早点过去。而当他一旦想到自己已经嫌夜长时，心不由得猛地一沉：这是路到尽头的征兆。他有点儿急切起来，仿佛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怕来不及了。但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还没有做完，空有一番急切。这天夜里，他未有一时的合眼，天才蒙蒙亮，就挣扎着下了床。他拉开破旧的柜门，拿出一套采芹出嫁前给他亲手缝制的衣服，颤颤抖抖地穿上，又气喘吁吁地换上了崭新的鞋袜，还用清水洗了脸，并用手掌沾了点儿清水，压了压稀疏的白发。他找到了拐棍。他只有一个念头：到外面走一走。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的身体并未如他所想像的那样糟糕。他居然觉得身体还有点儿轻松。他拄着拐棍，没有太费力气地就走出了院子，他忘记将院门关好。然后，就沿着冰凉的青砖小巷，向前走去。大多数人家还未开门。“现在的庄户人家，不如从前勤快了。”他在心中微发感叹。一条早起的空着肚子东嗅西嗅的狗，见了他，竟然有点儿害怕，贴着墙，夹着尾巴，向他疑惑地望着。他看了看这条狗，心里不免有点儿可怜。但他也只是看了看它，依然走他的路。狗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气息，这种气息令它迷惑与欣喜，居然不再有一丝害怕，而是尾随于他的股后。它嗅着鼻子，仔细辨析着他的躯体散发于早晨新鲜空气中的那种它所特别熟悉的气息。它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令它惟一感到纳闷的是：他怎么会在移动?不管这些吧，跟着就是了。它越跟越紧，直到饥饿的嘴巴几乎就要碰到他的脚后跟。B93文惺网
程瑶田在他熟悉到可以认得出任何一块砖头的巷子里慢慢走着，全然没有觉察出那条生了别样动机的狗，正一步不离地跟着他。B93文惺网
狗觉得前面翻动着的脚后跟有点儿不可思议，只管用眼睛盯着。它不时地龇一龇雪白的利牙。终于，它下口了。B93文惺网
程瑶田立即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他掉过头来，见狗还一口咬住他的脚后跟，不由得挥起拐棍，向它打去。他没有太用力，怕打坏了它。B93文惺网
狗大吃一惊，忽然地意识到它所跟随的原来还是一个活物，立即松了口，扭头跑到一边，失望而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着程瑶田。B93文惺网
程瑶田慢慢蹲下，用手去抚摸了一下脚后跟，觉得那儿湿乎乎的。他慢慢站起身来，将手举到眼前，见到手指头上尽是血，在心中说了一句：“这狗真让人讨厌。”B93文惺网
他没有太在意，继续往前走。B93文惺网
范烟户在巷口站着。他听到了他所熟悉的脚步声，尽管现在这个发出脚步声的人行将就木，但他还是听出来了：是老爷。他闪到一边，面向程瑶田走来的方向站着，就像从前欢迎程瑶田从城里回来或是从他广阔的田野上回来。B93文惺网
程瑶田走过来了。他的脚步是很有规律的，一步一步，仿佛都被仔细掂量过。这脚步流露着他的身世，流露着他的教养与心境。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走出这样的脚步。B93文惺网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范烟户的那双瞎眼似乎变得明亮起来，甚至有点儿熠熠生辉。B93文惺网
倒是程瑶田先打了招呼：“早哇。”B93文惺网
范烟户微微弯下腰：“您早。”B93文惺网
程瑶田一直不停地轻飘飘地走着，因脚后跟被狗咬了一口，走起来，腿微微有点儿跛。B93文惺网
“这么早，去哪儿?”B93文惺网
“走走。”程瑶田的声音颇有点儿大。B93文惺网
范烟户眨着眼睛。B93文惺网
“我要到处走走……”程瑶田的声音是沙哑的。B93文惺网
范烟户依然眨着眼睛。随着眼睛的眨动而自然露出了牙齿，他实际上没有笑，但样子看上去好像在笑。B93文惺网
“我要到处走走!”路过范烟户身边时，程瑶田用了特大的声音，又强调了一遍。B93文惺网
范烟户低下了头，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悲凉。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所预感到的那个东西，对油麻地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但对他而言，却是沉重的。因为，这意味着一种交织得十分紧密的关系的彻底结束。B93文惺网
程瑶田走出巷子，来到了一线直穿全镇的那条细长的街上。B93文惺网
街口已有了不少行人。临街的铺面，那些早起的主人正在卸下头天晚上插上去的挡板，做着生意前的准备。B93文惺网
老态龙钟但风采依然十足的程瑶田走过来了。B93文惺网
人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突然地见到他，且又见他很有精神的样子，不免都有点儿惊讶。他们一时僵住了动作，成了一尊尊雕塑。有的正在拆卸门板，有的正弯腰将木板放在一处，有的手中抓了一块刚刚卸下的门板，但无论是哪一种动作，都似乎定格在了那里。B93文惺网
程瑶田手中的拐棍，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这条潮湿的古老的青石街，声音清脆地回响在早晨冷清的空气里。B93文惺网
程瑶田很年轻时就拄着这支拐棍。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历史的一部分。他的形象是与这支拐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分浮财时，程瑶田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但这支拐棍却十分侥幸地留在了他的身边———那些穷人需要的，只是一些可以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而将这支对于程瑶田而言却是十分珍贵的拐棍完全地忽略了。B93文惺网
人们仿佛突然看到了从前的程瑶田，一个个变得有点儿肃穆与谦卑。B93文惺网
老眼昏花的程瑶田，依然像从前那样，以俯视一切但却又和蔼可亲的笑容，朝街两侧的人们微微点头。B93文惺网
终于有人问道：“您哪儿去?”B93文惺网
程瑶田说：“到镇子外面走走……”B93文惺网
有人仰头看了一下天空：“今天可不是好天气。”B93文惺网
程瑶田依然往前走着。他在心里说：“油麻地有过好天气吗?雨下呀下呀，能下得人骨头里长草。”但，当他一想到雨时，心情反而变得更好。像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一样，他就是在雨中长大的———他的一生就浸润在雨里，各式各样的雨。他讨厌这些雨，也喜欢这些雨。“已有很久很久不在雨地里了。”他几乎对雨有了一种渴望，全然不想一想自己已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一个不能再经风雨的老人。他闻着空气中的雨前所特有的气味，想像着他一生所见的那些丰富多彩的雨———或让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或让人心田湿润、灵魂觉得被滋养的雨。大的，小的，浊的，清的，绵绵不断的，倾盆而下的，长久的，短暂的，千种万种的雨，一齐落在了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B93文惺网
他终于走完了这条街。此时，仿佛有两扇关着的巨大的门一下向他打开了，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B93文惺网
他用双掌压在拐棍的把柄上，站在街口，朝田野望着。街口风大，吹得他的身体像稻草人一般在微微摇晃。B93文惺网
一群乌鸦正从镇上的一些老树上飞起，往镇外的田野飞去觅食。B93文惺网
他仰头看了看它们，便朝田野上走去。B93文惺网
冬天的田野赤裸着胸膛，在迎接这位已经腐朽的地主，他曾是它们的主人，它们曾经属于他。B93文惺网
程瑶田认识这片田野，尽管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它们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必须承认，它们相对于二十年前，变得更加肥沃，也更加有气派了。昔日弯曲如鳝的田埂，被拉直了，加宽了。一道道水渠，使它们变得更富有活力与灵性。现在，他对它们究竟属于谁，已经无所谓了———他早就无所谓了，他只是喜欢它们，从骨子里喜欢它们。他既喜欢它们一片碧绿，一片金黄，也喜欢它们眼下的一片褐色。B93文惺网
有些日子不下雨了，曾经泥泞的路坑洼不平，他很艰难地走着。B93文惺网
冬天的田野，除了乌鸦，几乎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生命。B93文惺网
他遇到了一条老牛，当时，它正在路边啃枯草。听到程瑶田的脚步声，它抬起了头。它似乎认出了程瑶田———它曾经是他家的一头牛，它被牵走时，还是一条刚刚断奶的小牛。B93文惺网
他似乎也认出了它。“牛比人要老得快。”他很伤感地看着它。B93文惺网
牛闪在路边，好让他能顺利地走过去。B93文惺网
他走过它身边时，用拐棍敲了敲它瘦得尖尖的臀部。B93文惺网
它居然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的手背上舔了几下，弄得他的手背满是散发着烂草味的黏液。他没有生气，却觉得心里有股暖流流过。此等感觉，只是采芹给他端上一碗热汤或是帮他穿衣并帮他一一系上钮扣时才会有的。B93文惺网
他离开了它。“你就等着倒下让人家吃肉吧。”心中十分的酸楚。B93文惺网
远远近近的，有几架卸去了车篷的风车，光溜溜地站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B93文惺网
他无端地觉得这些风车犹如脱掉衣服的“巨人”，此刻正受寒风的侵袭，心中说：“为什么要卸掉车篷?”当年，这些风车还属于他时，每年冬季来临，他都不让那些管车的人将车篷卸下。B93文惺网
他朝它们其中的一架，踉踉跄跄地走去。B93文惺网
还未等他走到它跟前，天就开始下雨，一开头就很凶狠。他想往回走，可掉头一看，镇子已在雨中成为虚幻的一团，看上去显得十分的遥远。他只好继续往前走。B93文惺网
刚刚飞出觅食的乌鸦，不愿立刻返回镇上的老树，紧收翅膀，缩着脖子站在田野里，任雨淋着。B93文惺网
路立即变得十分的油滑，程瑶田摇晃了几下摔倒了。他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才从泥泞中爬起。稀疏的白发随雨水的冲淌，粘在他那张只剩下巴掌大的脸上。他的嘴不住地吐着从合不拢的唇间流进嘴中的雨水，即使这样，仍然有雨水流进了嗓子，他被呛得咳嗽了起来。B93文惺网
此刻整个油麻地，几乎没有一个人走在野外。B93文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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