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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如此廉价,却是我们唯一拥有的最后一片土地”这句话我引用过好多次,我记得是在《两杆大烟枪》里看来的台词(不能十分确定),这两句话陪伴了我很多年,有时候我用来自省自警,有时候看到某些世态炎凉会用这句话发出感慨。
我觉得这句话用在当今中国非常写实,今天就围绕这句话展开我自己遇到的、经历的、听来的三个故事,与诸君探讨。
分割线以下为正文。
这次去西藏,很多素材还没写。
一篇公号文容量有限,塞进去的内容太多难免纷杂,阅读体验不好,有的素材很好,但过于短小,也难以支撑起一篇文章,而整理这些素材是需要时间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素材就淡忘了,而过了那段时间,人也没了那个心劲儿,往往这段经历就开始褪色。
我是记忆力非常好的人,但发现最近几年有意无意的开始忘记很多事情,就像王家卫《东邪西毒》里的情节:喝了“醉生梦死”这坛酒,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比如这次行走的那些路线,有的已经记忆模糊,都不记得那些地名了。
我的醉生梦死酒,可能就是忙忙碌碌的生活流成的岁月长河,我在一次次的呛水和奋力泅渡的过程中,记得最清晰的就是:我要活下去!除此之外,很多记忆确实都被河水冲走了。
但有些人、有些事、有些信念,是冲不走的,不仅冲不走,还伴随着我渡过一条又一条河,爬上一个又一个彼岸。
以上是一点儿人生感悟,你也可以把它看做是无病呻吟,今天从我在藏南白居寺的一点经历说起。
这个寺院在日喀则市江孜县江孜镇,始建于明宣德二年(1427年),历时10年竣工,最大的特点是寺中有塔,塔中有寺,一座寺院共存了萨嘎、格鲁和噶举三个教派,寺中的“十万佛塔”因为建有10万多个佛像而得名,这佛塔比寺院建设得还早十几年,也是迄今为止西藏境内保存最完好、体量最雄美的大型佛塔,白居寺在1988年被列为全国第四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所以到江孜来,我是推荐看看白居寺的,但来这个寺院的游客非常少,因为相比网红景点这个寺院实在没什么名气。
我去的那天,加上我,一共也就见了大约5个汉人,剩下的都是藏民,他们不光是来游览,更是朝拜,从庭院一直到寺院大门口,凡是有点儿荫凉、能坐人的地方,基本都有人坐在那里打坐或者诵经,要么是吃着简陋的糌粑,准备着下一场诵经。
一般来说,游览藏区寺院拍照还是要谨慎一些,即使允许拍照,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拍,有些佛殿、佛像,要么出于文物保护的原因,要么出于宗教信仰原因,会摆上不许拍照的牌子,除此之外的地方,基本都可以拍,但拿捏不准的时候,最好还是征求一下僧人的意见,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很多寺院也写着拍照收费的牌子,尤其像白居寺这样的不知名景点,收入完全无法和布宫相比,僧人也需要改善生活,偶尔收点儿拍照的费用我完全理解——毕竟玄奘法师想取真经还要给阿傩和迦叶奉上“人事”,献出自己的紫金钵,何况世俗宗教的僧众离人间烟火这么近?
我那天为了赶时间是穿着骑行服游览白居寺的,在这之前没去过,想着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寺院,也就半个小时,结果一进寺院看见那座塔,心里就暗暗叫苦:这等阵势,一个小时我也看不够,这一身骑行服重达15斤(那天还没加保暖层),再加上约20斤的背包,这一圈下来非捂出痱子不可。
磨得发亮的壁画、幽暗曲折的回廊、造像精致的佛像,阴森缭绕的仪式,战战兢兢的信众,都让我流连忘返,好不容易才从大殿出来,准备登十万佛塔。
我此前做过功课,知道这佛塔要想上到最顶部需要在西边第三层找到一个暗门(或者第二层,记不清了)然后才能登到第9层,所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进入佛塔第一层的时候遇到从塔上下来的两男两女在向一个喇嘛咨询从哪里上塔,喇嘛说,西边第几层,门口有个啥,云云,然后喇嘛看到了他们手里的相机,指着墙上的收款二维码说:拍照需要再付20元。
几个人异口同声的说,我们不拍照,喇嘛也就不再说什么,这些我都听在耳朵里,但不关我事,就抓紧时间开始找那个暗门,找到后开始逐层攀登,一直攀到最高层,见到一个如来佛的造像,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我是有神论者),不过我愿意尊重任何人的宗教信仰,在宗教场合也愿意表达我的尊重,所以尽管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我依然向佛像合十致敬,然后就看到围着佛像的那一圈木头栅栏的一个柱头上,挂了很多藏民已经佩戴过的随身小物件,从手环到项链到眼镜到镯子和戒指,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小西,然后我看到两个戒指,一个是银色带点儿黄,应该是藏银的,另一个是黄色的,我心想一定是铜的,顺手拿起这两个戒指看了看,那个银色稍微发黄的,果然是藏银,但这个黄色的,我觉得可能不是铜的,我以前收过破烂,对重金属、有色金属都很敏感,我把那个黄色的戒指用牙咬了一下,有点儿发软,应该是金的——如果是铜的,根本咬不动,我想起来以前藏族朋友说他们会向寺院捐赠他们的金子,那一刻我相信了。
我把两个戒指放在原来的地方,对着两个戒指颔首致礼。
然后我走出佛殿,站在外圈的走廊上看周围的风景,过了一会儿,那两男两女也到了这一层,因为越往上塔越尖,佛殿和外圈小走廊之间的距离就越小,因此虽然在佛殿小门偏侧,但是他们在里面说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我在外面站着。
我听到他们在佛像前说要磕头,求佛祖佑护,让男朋友给拍照,还让男朋友在佛前发誓忠于自己,不能乱搞女人什么的……听得我暗暗发笑,心想明明是月老给你们牵的线,怎么这阵子让佛祖负责?
然后我听到他们发出惊呼,说看看这些东西,还有镯子、还有戒指、还有手串……然后就是这个好看、那个好看、烂眼镜怎么也挂在这里……
再然后我就听到他们在挑选和分配,我有点儿站不住了,又听到他们在试戴,觉得忍无可忍,我走到门口,他们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我,有点儿吃惊也有点儿尴尬,我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偷拿佛祖的东西,还想让佛祖保佑你们?
他们都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然后我转身离去,往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走过去,好给他们留下时间把那些东西放回去。
他们再没有走出佛殿的小门,我听得下楼梯的声音,应该是都走了,过了几分钟,我也准备下楼,等我再回到佛殿前打量那一堆小零碎的时候,发现两个戒指只剩下那个不值钱的藏银的还在那里。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下楼梯,走到入口处的时候,对着那个收款二维码扫了一下,付了20块钱,喇嘛听到门口有动静,出来看到我付钱,对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走出白居寺去喝了一壶酥油茶,边喝边想:这么年轻就这么诡诈,毫无诚实可言,你信得哪门子佛啊?或者说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信佛,只是见了偶像就拜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第二个故事。
我打赏的钱很大一部分都买书了,但其实我看的比较少,以前没写公号的时候买的每本书都看,写了公号之后,时间精力都大大不够,往往是为了求证一句话而买一本甚至一套书,而旧书的售价一般都高于新书,尤其八十年代刚刚改革开放时期,政府鼓励大家畅所欲言,献计献策,很多珍贵史料和赤子之言令人感动,所以那个时代的书算是出版史上的奇迹了,当然,很多书流传到今天,也就贵得离谱,而当年的出版社,有的也都销声匿迹了。
所以我楼下驿站的小哥三年来重复问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哥,你是个作家吧?三年换了好几个小哥,但这个问题是他们的终极之问,面对这灵魂之问,我以不变应万问: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个写手(类似“其实我是个死跑龙套的,不是演员”)。
他们就问:“写手”是啥?我说,就是写字的,他们就会说:那还是个作家么!我很无奈,又没时间给他们解释“作家”和“写手”的区别,所以多数时候我会说:“作家”是高尚的职业,“写手”就是挣快钱的。
其实中国没几个“作家”——多数“作家”都是趋炎附势之徒,写手里面也是以舔菊为生的人居多,因为真正秉持良心写字的人很难立足。
劣币驱逐良币才是真理,邪不胜正从来都是心存善良的人给自己的无可奈何的安慰。
跟往常一样,我取了几个包裹,全都是书,我借用他们的刀子拆包裹,他们看到又是书,拿起一本《苏联的最后一天》问我多少钱,我说五百多,他翻过来看了一眼大叫起来:这不是写着68块钱吗?
我说,68块钱你能搞来多少我立马坐地起价卖五百,咱俩平分,他打开手机登陆了几个电商网站,然后垂头丧气的说:哥,最便宜的都620了,你买这么多书,是不是开金矿的?我说,呸,哪敢经常这样买,这种书一年买个十来本都心疼得咬牙切齿!
我又拆了一本《贝利亚秘史》,一边拆一边骂:原价32卖给我87,良心大大滴坏了!
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另一个小哥问我,这些书你看完咋处理?我说,买这么多书写的文章有时候打赏还不够买书的,所以我想卖掉,但我没精力……
小哥说:现在都有7天退换货的条例,买回来看完或者手机一拍,然后退货不就算了?
我笑了一下说,我都攒着呢,连睡觉的地方翻身不小心都会硌得疼……说完就走了,走了不到三米,我觉得不对劲,又折回来跟这两个小哥絮叨。
我说:你们这地方有监控,很多话我不方便说,但事关我个人的事情我还是可以说几句的,权当哥哥我今天话多(我平日里比较照顾他们,送我不用的书架、送食物,所以交情还是有一点)……
我给他们举了很多跨国企业在中国实行“无条件退货”退到招架不住不得不改变游戏规则的故事,比如某日化品牌规定:无限期无理由退货,所以很多中国人把产品用到只剩一个瓶子底,或者回家就把产品倒出来,只剩个瓶子底,然后拿去退货……所以这些品牌到最后不得不改变退货规则:除了中国,其他国家都可以无条件退货。
末了我跟他们说:我们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但是聪明没用到正地方,全用到怎样算计人的事儿上了,我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我那些书就算在我的屋里发霉,我都不会先拍照再退货,因为我不想看不起自己……你哥我也不是啥好人,但在坏人里也算对自己有点儿要求的坏人……
小哥有点儿尴尬,我接着说:其实我可以啥都不说,我也跟你们无亲无故,就是觉得年轻人也许可以多知道点儿成长经验,所以今儿倚老卖老多逼逼几句,你们不喜欢的话全当我放了个屁……
其中一个小哥低声说了一句:默哥,谢谢你(他不认识我微信里那个繁体的“獸”,以为那是“默”,我也不纠正,默认了)。
利用规则漏洞成全自己的利益是我们的常态,也许这种行为并不违法,但一定会付出代价,代价就是个人的诚信,当一个社会多数人的诚信都被他人怀疑的时候,这个社会的信用体系一定是崩塌状态,除了当面银子对面钱的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值得信任,其他一切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本该可以体验到的最美好人生体验都将土崩瓦解——信任、坦诚、托付、安全感……都将成为可望不可即的镜中花水中月。
这将导致我们的交易成本、社会运行成本都大大增加,并且充满不确定性和人人自危的危机感。
第三个故事。
朋友的导师,在美国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组建的实验室工作多年,回来讲了几件事情,让人记忆深刻。
他在美国这么多年最大的感触是:
1、美国不是什么灯塔国或者大帝国,只是一个普通又正常的国家,政府也很无能。
2、美国人的智商远不如中国人。
说来话长,稍微还原一下他们师生的谈话。
我朋友很担心自己的毕业论文和试验不能过关,曾在我公号评论区留言,我的回复是:我希望你的论文不要造假。
她说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但是看到中国学术界广泛的论文造假和经费打水漂,从导师到学生都为怎样捞钱和发表论文、应付差事而费尽心机,她的精神状态是崩溃的,有放弃学业的打算(吹个牛逼:我当年是修改过博士论文的,知道认真写论文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她见到导师,导师说:你可以不做试验、不写论文、不毕业,也可以拉长这个过程,我会给你延期,但只要你做了,我希望这里面没有一个数据是假的,哪怕你错了,哪怕你过不了关,我都能接受,但是我不接受五个一组的对标你只做三个……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
朋友说,听到导师这句话的一瞬间,她濒临崩溃的内心安静了下来。我说,祝贺你,你遇到了一个真正的老师。
他们师生讲了很多,涉及美国的医保、新冠、社会制度等等方面,我不一一还原了,重点说说这位年轻的导师在美国最引以为荣的一件事。
这位老师是他所在行业也算有些成绩的人,否则不可能在美国顶尖一流的实验室工作,而他所在的实验室为他买了最贵的全套医疗保险,连他全家都保的那种,所以仅就学术成果而言,人家应该也是有一定的职业荣誉感的,毕竟是科技精英嘛,但是这位精英说:
他在美国最大的荣耀是他的小儿子在幼儿园获得了一个“诚实之星”的奖状。
导师说,据幼儿园的老师反映,即使在说实话不利于自己的前提下,他的孩子依然选择了说实话,老师认为这种高贵的品质完全当得起这样的荣誉,就把奖状颁给了孩子,说起自己儿子获得的这个奖状,导师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朋友告诉我:她听到这些叙述,有想哭的冲动。
我心想:我们这里的幼儿园,颁发最多的当然是“聪明之星”、“学习之星”类似的奖状,谁稀罕当个老实巴交的“诚实之星”?
在我们长期的传统和文化价值里,“诚实”几乎等同于不知变通,不圆滑、不融通、不世故,当然也就无法应对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诡诈和陷阱,而最近几十年来,那些不计手段能坑、能蒙、能忽悠的人反而有很多都挣到了钱,这就让更多人把诚实视为愚蠢和没本事的象征,可以说是社会环境导致越来越多的人更看重“聪明”而不是“诚实”。
因为聪明意味着少入坑,少上当,少受伤害。
这位导师认识的一位同胞,这位仁兄在旅游前买一个箱包,然后旅游十天之后将箱包退给商家,一分不少的拿到自己的钱,并以此洋洋自得,导师说,你一次两次这样也就罢了,长期这样,影响的是全体中国人的形象,所以很鄙视他,我说,你这导师宽宏大量,换了我,立即拉黑。
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这种事情我是肯定不做的。
说几句延伸的话:这位导师在美国工作生活多年,根据他的观察,美国人的智商远不如中国人,但是美国能在科研上取得那么大的进步并垄断了很多领域的先进科技,其实也没什么诀窍,一定要说,那就是让搞科研的人专心搞科研。
导师举了一个例子,说他在国内曾担任科研助理,用在接待领导视察、各种会议和迎来送往上的时间,占他专心搞科研的时间一半还稍微多一点。
(国有科研单位同事之间的相互倾轧、为了评职称而费尽心机巴结领导,也都是非常影响专注力的事情)。
而他在美国的工作就不同,他唯一需要操心的是怎样搞出成果,怎样如实记录自己的试验步骤以证明这是自己的诚实劳动……
正是鉴于这种情况,导师才发出感慨:如果中国人有美国那样可以自由发挥的环境和良好的社会信用体系,会比美国人创造更多的科技奇迹和文明硕果。
至于说美国是个“正常的国家”,我个人理解,这正是美国难得的地方——对人类国家来说,只要做到“正常”,就是国民的幸福。
结语
我还会一如既往的买那么多书,一如既往的认真写公号——让我在生活里百分百的诚实我肯定做不到,但诚实而认真的写字,我能做到。
我笃信诚实而认真的书写,能帮助我逐渐认清自己往昔的种种虚伪和无耻,种种贪婪和残暴,写到最后,于我而言也许能获得些许灵魂上的慰藉(wèiji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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