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时,姥姥的食量仍是全家之最。她独自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买菜做饭。她对大家都很有用,儿女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帮忙看管。孙女、外孙、外孙女共六个,都经她的手抚养长大。所以,她是有威信的,说话一句算一句,小辈们稍有点儿嬉皮笑脸,姥姥脸色一沉,喊一声:“打你!”不听话者立刻收敛起嬉皮笑脸的神情。txM文惺网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帮助,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她的威严熄灭了,儿女们上门的身影逐渐少了。春节团聚的时候,大家敷衍地拎一箱牛奶,进来叫一声姥姥或奶奶,就算交差了。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中,她也渐渐失掉正常交流谈话的智力。有时,她想主动与人沟通,就拿手去碰触身边的人,叫着:“哎,哎,哎。”她脸上带着巴结的笑,郑重地问出一个问题,比如:“我有点儿不记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被问的人和旁边的人对此都有默契的认识。他们面面相觑,嬉笑着,拿不认真的嗓音说:“您看我多大了?”她却仍是认真地回答:“我想你是十九岁,还是二十岁?”
被问的人哈哈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岁啦。”然后,人们继续各自说话,不再看她。剩她独自咂摸那一点儿愕然,并陷入喃喃地慨叹:“哎呀,我外孙都三十五岁了?当初我带你的时候,你整天哭,搁不下……”
人们都同意跟她说话只要敷衍过去即可,谁让她活到这样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对题。
“衰老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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