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因为同名电视剧热播,也跟着火了。ujq文惺网
这首看似简单的小令其实一点都不简单。它是几代人在诗词悟创上的积累造就的。
李清照的代表作《如梦令》这样写的: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这是哪一年写的,书上没记载,基本可以肯定,她当时还是个小姐姐。
那个春天的夜晚她喝醉了,沉睡过去。第二天睁开眼,就问小丫鬟:
“一夜风雨,院子里的海棠花咋样了?”
小丫鬟很大条:
“还是老样子呀!”
李清照觉得她们不在一个频道上沟通,赶紧纠正:
知否?知否?肯定是绿叶多、红花少。
碎了一地的海棠花,让她伤感了。
这首词看起来非常简单,我们的课本里,也只是作为一首单独的词,背完就翻页了。
可事实上,这首词大有来头。
因为它不是李清照一个人写的,而是好几个人、用400年时间写的。
在那个海棠花落的早晨,它掉落在诗词的大树下,被李清照用它的妙手,偶然捡了起来。
来,我们看看它是怎么穿越到李清照面前的。
时间回到大唐开元初年。
也是一个春天早晨,襄阳城外,鹿门山上,20出头的孟浩然刚刚起床。
他在这里已经隐居两年,不用在襄阳城挤地铁,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他要安安静静做一个美男子。
山里风雨停息,脑海诗意汹涌,小孟同学几乎脱口而出,一首简单到极致的小诗就出来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好诗有两个特征,一是不能够解释,二是读起来比看起来更好,并且百读不厌。
这首《春晓》就是这样。自然天成,一点雕琢的痕迹都没有,只用20个常见字,就造出一个诗意的场景。
或许你看出来了,孟浩然的“夜来风雨,花落多少”,不就是李清照“雨疏风骤,绿肥红瘦”么?甚至,有的大咖在给这首《如梦令》选标题时,直接叫它《如梦令·春晓》。
看到这你想说啥?原来李清照也不过如此嘛?
先别急,事实没这么简单。从《春晓》到《如梦令》,中间还缺几样东西。
第一个,叫作“情”。必须有一位足够深情、心如细丝的人,才能补上这一环。
终于,100年后,一位情诗大高手缓缓走来。
他的名字,叫李商隐。
孟浩然走的是田园风,很清淡,很佛系。
而李商隐是个男版林黛玉,体内有杜甫的真传加持,情感汹涌,一出招就是化骨绵掌,轻者黯然神伤,重者肝肠寸断。
在他的诗里,什么春风、春光、春日,菊花、桃花、荷花、杏花,一大堆,一有花花草草遭受风雨,他就会出招。
“我为伤春心自酸,不劳君劝石榴花。”
“莫惊五胜埋香骨,地下伤春亦白头。“
“君问伤春句,千辞不可删。”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
有没有黛玉葬花的既视感?
所以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就把处女座林妹妹给征服了。
这一年暮春,李商隐参加了一场诗友会,夕阳残红,曲终人散。他走进庭院,看到繁花凋谢,一阵伤感莫名袭来: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满地花瓣,他不是去喊保洁员,而是不忍心扫去。看到树上的花还在继续乱飞,他竟然哭了。
这是不是一记化骨绵掌?
跟李清照的绿肥红瘦一起看,一样的见不得花谢,一样的伤春。只是当时的李商隐,是个命运多舛的中年大叔,功力深厚。
十七八岁的李清照还达不到“断肠”的程度,只有淡淡的忧伤。
写完这首《落花》,李商隐大叔一声长叹:
“碌碌尘世,会有人继承我的衣钵吗?”
“有。”
一个清脆的声音答道。
李商隐转过身,他十几岁的外甥站在身后,拿着一枝海棠。李商隐擦干眼泪,面露欣慰:
“孩子你过来,大姨夫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你。”
这个给李商隐叫大姨夫的孩子,名叫韩偓。
韩偓是谁,可能你不太熟悉,但关于他的一句诗非常有名。
那一年,才十岁的韩偓作文篇篇满分,在家宴上被亲戚们称作“别人家的孩子”。
李商隐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这是我家的孩子。”
然后赋诗两首夸外甥,其中一句叫:“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丹山上的凤凰展翅高飞,雏凤的叫声,比老凤还清亮。
意思相当于长江后浪推前浪。
长大后,韩偓果真继承了大姨夫的衣钵,成为晚唐著名情感作家。后来有一本叫《香奁集》的诗集,被认为是韩偓写的。
香奁,就是女人的化妆箱。
光听这名字你就知道他的诗风,绮艳,缠绵。
比如“三月光景不忍看,五陵春色何摧残”“树底草齐千片净,墙头风急数枝空”。
再比如“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等等,题目都是残花、伤春、惜春之类,深得姨夫真传。
又是一个春天,韩偓看到一个小姐姐,她头天晚上喝醉了,第二天睡了个懒觉,想到院子里的海棠被风雨打落,春心大动。
这意境太美了,韩偓手起笔落,站在小姐姐的角度,写了一首《懒起》:
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
……
暧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是不是似曾相似?
没错,“百舌唤朝眠”,就是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但它比《春晓》更有烟火气,加了一味“情”。后面三联,简直是唐诗版的《如梦令》。
是不是又忍不住了,原来你是这样的李清照?
光有这首《懒起》,还是不能写出《如梦令》,缺的另一样东西,是音乐。
几乎同一时期,又一个李家人上场了。他推开身边的小姐姐,拿过话筒:
“没有音乐吗?来人,上吉他!”
上场的这位,名叫李存勖。
话说,晚年的韩偓已经不是大唐公民,当时唐朝已经倒闭,进入五代十国。其中一个叫后唐的短命小国,创始人就是李存勖。
李存勖不仅很能打,还特别喜欢玩音乐,被称作“伶官天子”。
他迁都洛阳,把国家大事交给一帮太监打理,一门心思搞歌舞汇演,各种作死。
讽刺的是,没过多久,后唐爆发内乱,李存勖肉体毁灭。
几个宫廷乐师给他办了一场很艺术的告别仪式:堆起一大堆乐器,把李存勖架上去,一把火烧了,史称“音乐发烧友”。
李存勖当皇帝不靠谱,却是一个优秀的音乐导师。在某一场后唐好声音上,一位天后级歌手如仙女下凡,李存勖后来念念不忘,给她的曲子填了一首词: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
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
如梦,如梦。
残月落花烟重。
那次天上人间,小姐姐的舞姿太美了,如梦一般。
李存勖搁下毛笔,对这首词很满意,就叫它《忆仙姿》吧。
这是一首经典金曲,从五代十国,一直唱到北宋末年。
公元1084年,是北宋文坛的黄金时代。
在首都汴梁,一个66岁的老头终于完成他的史学巨著,他长舒一口气,郑重写上宋神宗钦赐的书名:《资治通鉴》。这个老头叫司马光。
在常州,49岁的苏轼刚刚结束黄州岁月,守得云开见月明。曾打算“西北望、射天狼”的他,突然岁月静好起来。
大江东去,就让去吧,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来,看看我的《忆仙姿》:
手种堂前桃李,无限绿阴青子。
帘外百舌儿,惊起五更春睡。
居士,居士。
莫忘小桥流水。
曲子好是好,就是“忆仙姿”这个名字忒俗,要改。苏大叔还是尊重原创的:如梦…如梦…就叫它《如梦令》吧。
还是这一年,首都汴梁,一个官宦人家喜提千金。老父亲凝视中堂上一联草书,“一道清流照雪霜”,给女儿取名:李清照。
老中青三代,都在这一年新生,传递着文坛火炬。
直到这时,《如梦令》的曲调,和“夜里风雨花落遍地我很伤心”的意境都有了,一首全新的《如梦令》即将登场。
只是,接下来登场的人,依旧不是李清照。
众所周知,苏轼一生桃李满天下,他最喜欢的是四个尖子生,叫“苏门四学士”,其中的一个,叫秦观。
没错,就是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位。
这一年,喜欢朝朝暮暮的秦观同学,又“柔情似水”了,他决定用《如梦令》向老师致敬: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依旧,依旧,
人与绿杨俱瘦。
不愧也是婉约派大师,一出手就释放他的荷尔蒙,燃烧你的卡路里。
李清照的父亲也是苏轼的学生,前辈这些作品,青春期的李清照都读过。
风雨落花的场景,似乎一直埋在她脑子里,就等着那个“不消残酒”的早晨。
这次你真的看出来了,在她这首《如梦令》诞生之前,几乎每个字,前辈们早已替他写完:
“昨夜雨疏风骤”与“夜来风雨声”;
“试问卷帘人”与“侧卧卷帘看”;
“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与“海棠花在否?”;
甚至那个点睛的“瘦”字,都有“瘦觉锦衣宽”和“人与绿杨俱瘦”打底。
我都忍不住,真想对她说一句:“知了,知了。”
说了这么多,并不是要黑李清照。一样的场景,一样的意象,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感受。这恰恰是唐诗宋词的魅力。
即便现在,对这首词的解读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只是单纯的惜春,有人说不对,不忍红花凋零,分明是感叹容颜易老。还有的说,她在想念一位小哥哥。
当时真有这么一位小哥哥吗?天知道。
有意思的是,多年后,她那个叫辛弃疾的济南老乡,写了这么几句:
小楼春色里,幽梦雨声中。
……
海棠花下去年逢。
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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