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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是不是杜元潮的棺材、棺材里头又是否真的躺着个杜元潮，打从孩子们说到棺材盖上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经在心里有了明确的认定：就是杜元潮的棺材，那里头躺着的就是杜元潮。RsC文惺网
杜元潮杜书记是三天前去世的。RsC文惺网
杜家是外来户，杜元潮在油麻地已无任何亲属，孤家寡人。三年前，他卖掉了所有的家当，置办了这口棺材。在余下的光阴里，他除了细心伺候那群鸽子外，就是细心地往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头一天，自己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将黑漆棺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他死了，是镇里人将他安放于这口棺材之中，盖上了沉重的棺盖，封了钉。就在准备下葬的前夕，暴雨来临了。镇里人只好暂且丢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这雨一直下个不停，下得谁也走不出门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不是此刻看到这口棺材，也许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杜元潮的棺材还未入土。RsC文惺网
黑漆棺材行至人们的面前时，似乎放慢了速度。水光的映照以及雨丝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鉴照人。RsC文惺网
这口停放在屋里的棺材，就在大水涌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顷刻，猛然一跃，冲天而起，然后沉稳地飘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几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它的漂流非常神秘———RsC文惺网
人们并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远了，突然觉得走错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RsC文惺网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动着，那群白鸽也随之晃动着。RsC文惺网
一个满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鸽受了惊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硕大的莲花在水面上猛然盛开。RsC文惺网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们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根无形的缆绳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RsC文惺网
那群与杜元潮朝夕相处的鸽子，飞上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飞远了。人们一直翘首望着它们，当看到它们飞得了无痕迹时，心中不免有点酸疼与失望。但，就当他们一个个摇着因仰视而有点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细瞧瞧黑漆棺材时，却惊喜地发现，那群鸽子，幽灵一般，从天边又再度出现了———RsC文惺网
初时，它们只是一颗一颗的黑点，接下来渐渐变灰、变白、变得雪白。远走高飞的它们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潮，急急切切，一路飞回，直飞临黑漆棺材的上空。它们是杜元潮的心肝哩，宝贝哩。它们上下盘旋着，几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几次飞起。起起落落，那棺盖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莲花盛开，景象煞是迷人。闪闪发亮的雨幕，仿佛是丝织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们的点缀，仿佛是在这帘子上绣了朵朵素洁的白花，风吹时，这绣了朵朵白花的帘子还会轻柔地飘动起来。RsC文惺网
那群鸽子终于落在了黑漆棺材上，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咕声。RsC文惺网
风大了起来，停泊在那里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动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接着在人们的视野里向前悠然而去。RsC文惺网
大堤上，一棵衰老残败的柳树下，原镇长邱子东拄着拐棍(一根临时从树上扳下的杈枝)，望着水面，已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雨虽然不大，但他的衣裳却早已淋湿，紧紧地贴着他过于瘦薄的身躯。他不属于那种脸盘很大的人，他的脸盘偏瘦偏长，线条分明，是那种精明强干的人才具有的脸盘。他个头很高，即使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腰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潮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胀。望着黑漆棺材，听着白鸽偶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唇，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RsC文惺网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RsC文惺网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干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子通讯员。RsC文惺网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RsC文惺网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RsC文惺网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RsC文惺网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水冲得漂了起来呢。”RsC文惺网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当年，杜家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麻地来的吗?RsC文惺网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水喇叭花。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色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的圆环。RsC文惺网
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在吞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RsC文惺网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RsC文惺网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色漩涡，但转眼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水面一样。RsC文惺网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纷坠落。RsC文惺网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水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RsC文惺网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RsC文惺网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RsC文惺网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RsC文惺网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潮他魂大。”RsC文惺网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RsC文惺网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麻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RsC文惺网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RsC文惺网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水。RsC文惺网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牲口、庄稼，谈论着大水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日子。一些不愿意操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RsC文惺网
大水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RsC文惺网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阴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RsC文惺网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身，含糊其辞地说：“骚瞎子，不让人睡觉!”RsC文惺网
黄昏渐渐来临，在水面上飞翔寻觅栖息之地的飞鸟们，知道已没有什么指望，开始纷纷往大堤上空飞来。孩子们的小小惊扰，已不能再使它们扇动翅膀另寻落脚之处，占了枝头赖着不走了。RsC文惺网
除了大水之上可能有某种情景让人们获得一时兴奋外———比如漂过来一条女人的粉色裤衩，再比如漂过来一头肥猪，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令堤上人兴奋了。从凌晨开始，折腾到现在，一个个都很疲倦了。RsC文惺网
太阳居然在沉落前的顷刻出现了。RsC文惺网
油麻地的人已经多日不见它了，现在见它在天边晃悠，不免有点儿激动。这太阳几天不见，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也更神气了。因是将要落去的太阳，还显得非常的温柔可亲。大概是大水映照后的效果，这太阳似乎在这几天时间里静悄悄地发育着，显得比以前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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